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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名:評論.閱讀陳映真



版主:趙剛

【?報編按】陳映真,這一位戰後最受爭議的台灣作家,終身堅守著現實主義文學大旗,作品以描寫城市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情緒為主,批判性的再現了在東亞冷戰、國共內戰的雙重構造下,戰後台灣知識份子的徬徨、苦悶以及追求解放的理想主義色彩。今天,我們生活在冷戰解體、國共和解但新一輪的反華圍堵正方興未艾的歷史轉折點,重新「閱讀陳映真」,不僅僅是為了表示我們對這一位前輩作家一生的思考、寫作和社會實踐的敬禮,更重要的是,通過對他的作品的閱讀與反思,讓我們一起為自己,以及人類社會的共同未來,爬梳出一條可能的道路。

感謝趙剛老師的仗義出手,讓我們能夠順利的展開「閱讀陳映真」這個欄目,《兩岸?報》將以較大的篇幅陸續刊出他的宏文,也歡迎各界友好一起來參與討論,分享勞動成果。(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在不影響作者文意的前提下,我們對段落略做調整,也適當的下了小標,文責當然就由編輯部承擔)

人不好絕望,但也不可亂希望(上)--讀陳映真的〈一綠色之候鳥〉*

文/趙剛(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

年輕的陳姓講師在某大學教英國散文。在一個你我都知道的那種台北雨季的午後,他在眷屬區的家門口拾起了一隻鳥,一隻「綠色的鳥,張著很長的羽翼。人拳大小的身體在急速地喘息著」(2:2)註一。這隻迷航了的候鳥──常簡稱為「迷鳥」,吹皺了一池死水,打破了綿綿愁雨下人們相對無言的沈悶,成為了好幾個老師與他們家裡的熱力話題,一時之間,活化了人際交往。

雖說每個人被這位不期而至的嬌客所撥動的心弦並不同,好比,陳老師以鳥喜,趙公以己悲,但大約都是因這隻神秘綠鳥的離散、失群、失路的命運而若有所感。

趙公是陳老師的同事,一位年近60的英國文學史老教授。而趙公的至交,動物學教授季公,因為他的病妻喜聞樂見這隻綠鳥,於是他也以超乎專業本應有的興趣,高度關切起這隻鳥來。他查出了這隻鳥的來歷:「那是一種最近一個世紀來在寒冷的北國繁殖起來了的新禽,每年都要做幾百萬哩的旅渡」,但是,「這種只產於北地冰寒的候鳥,是絕不慣於像此地這樣的氣候的,牠之將萎枯以至於死,是定然罷」(2:17)。

迷鳥,是每個人自身狀況的投射

因為病榻上的季妻對這隻鳥所表露的聞問熱情,陳老師在他那對鳥寡情的夫人的一石二鳥「建議」下,把已經安置在一個「北歐風」籠子的鳥,當人情,送給了季公夫婦,而授受兩方倒也因此萌發出一種相知相惜。通篇小說所描述的正是在這隻綠鳥到來與神秘消失的這段期間,降臨在這幾個人家的希望、友情、康復、瘋狂、死亡,以及絕望。應該是還不到30的陳老師,就是這件離奇事件的敘述者。短短2、3個月之間,他經歷了季妻的死、趙公的死、他自己妻子的死,以及他復發的「哀莫大於心死」。

這隻鳥,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趙公筆直看到了隧道盡頭的絕望,陳老師則先喜後悲,心隨物轉。因此,「綠鳥」所象徵的,其實常是每個人自身狀況的投射。小說裡,唯有季公並沒有以己悲或是以物喜地自我投射絕望或希望。季公反倒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體現者,於他,這就是一隻非時非地從而終將非命的迷鳥而已。季公憐這隻鳥,在別人哀啊喜啊的時候,是他,在盡己地照顧著這隻鳥,但他對這隻鳥並不曾充填比這個愛物之情更高的「象徵主義」期望,儘管季公的命途不比其他人順遂。季公面對絕望與希望,或簡言之,對「未來」的態度,和其他2位是大不同的。趙公絕望,陳公浪漫,季公清醒。

塗裝上現代主義表層的思想禁忌

〈一綠色之候鳥〉發表於1964年10月的《現代文學》,在陳映真小說群中算是高度難解的一篇。它和4個月前在同一刊物上發表的〈悽慘的無言的嘴〉,在閱讀感覺上,算是最接近的,都喜歡用典,且讀來都有一種荒誕、陰慘、離奇、神秘與恍惚的感覺,而且猶有過之。註二但有趣的是,我曾聽好幾個朋友說過他們蠻喜歡這篇小說。人們喜歡某篇小說,原因非常多而異,為何人們喜歡這一篇,我也實在不能妄斷原因,但我願意肯定的相關一點是:陳映真這篇小說,在當時能真正讀懂的應屬少之又少。

一個作家的作品讀者看不懂但還很喜歡,這要怪讀者還是怪作者,或都不怪?我想,這一定不能怪讀者,因為陳映真把他所想要說的思想內容,像一個不放心的藏寶者一樣,一層又一層,一遍又一遍地,塗裝上「現代主義」表層,以致於內容變成了在深處發著極淡極遠的奧秘幽光。這個幽光和它的層層「保護色」共同形成了陳映真文學近似古典油畫的一大瑰麗特色,但這個特色不是作者「為了美的緣故」刻意經營出來的,而是一個特定歷史下的展現──如此的一個有著禁忌思想的作者,非得如此奧秘地展現它不可。

因此,這一定也不能怪作者。而我的解讀與評論將試著展現作者在特定時代背景中針對特定問題的想要表達但又不能直接表達的思想內容。這是一個不得不奧秘的寓言寫作,而關於何以如此的分析則是在本文最後一節。如果本篇評論因而有了某種「索隱」風景,那也恰恰是陳映真的這篇小說所要求於評論工作的;評論者的職責正是求索文本在特殊語境下的隱晦所指,並舒展其意涵,使其在與作者與歷史的三維關係之間達到一種「通」的效果。因此,我雖不敢宣稱我對這篇小說的解讀是唯一正解,但我相信這個「知人論世」的讀法是比較能讀通這篇小說的。

現代主義之外的政治解讀

因此,我認為最不可取的讀法是一種「現代主義」的讀法,以現代派所設定的感觸理解這篇小說,將文本剝離於作者並與歷史斷脈,從而只能強調其文學表現形式的「象徵主義」,以及小說內容所表面鋪陳的虛無、死亡、慾望、希望、絕望……等「普遍人性要素」。這應是這篇小說問世以來最經常遭遇到的一種主流理解方式。而如果我們不甘於這樣的「理解」,那首先得掌握這篇小說在作者早期創作歷程中的位置性。

我們都知道,陳映真在1966-67之間,陡然升高了他的現實主義的向外批判能量,推出了旗鼓粲然的〈最後的夏日〉以及〈唐倩的喜劇〉等小說,從而與60年代初的憂悒的、內省的,有高度寓言與懺悔錄性質的寫作之間,展現了明顯的變異。於是,把1964年的〈一綠色之候鳥〉置放在這個脈絡下,就不難看到它是一篇中間性質作品,而「中間」的特定意義在於它把「向外批判」包裹在一隱晦的寓言形式中。

本文即是企圖剖析這個寓言的政治與思想的批判性。我在前3節所要進行的分析即是把文本置放於台灣60年代的一般脈絡中,討論小說的3個主要人物,趙公、陳老師(他30不到,我們還是別稱他為公了),以及季公,以他們作為60年代台灣知識份子的3種可能的主體狀態,特別是關於他們面對「未來」的方式,而我將把討論盡量限制在小說文本所充分支持的範圍內。這樣的解讀方式,我認為要比現代派的去歷史解讀要有效得多,而且也是小說文本所充分支持的,我稱這個解讀為「一般性的」政治解讀。

但在閱讀與書寫的過程中,我始終又有一種並未真正讀通的感覺。雖然文本並沒有提供充分的線索讓我得以據之深入,但我總是覺得「一綠色之候鳥」,不只是泛泛的「希望」,而必定有一個更「歷史性」的所指。在最後一節,我將以極其稀薄的文本證據,進行一個「特定性的」政治解讀,將「綠鳥」解讀為「美式自由主義」……。但不管是哪一種解讀,我們都將看到,相對於小說的表面主人公陳老師,低調的季公其實是這篇小說裡最複雜難解,也最饒富討論意義的核心角色,因為他承載了作者關於可能的「出路」的探索。掌握住「季公」的意義,對兩種解讀(一般性的與特定性的),都是核心的。

死亡與絕望的呼喚:趙公

年輕的陳老師說他自己是「漂泊了半生的人」(2:6),這或許有一點資淺講師故作老成的誇張,但趙公則的的確確是個漂泊了大半生的人──名如其命「如舟」。單身老教授趙如舟,「十多年來,他都講著朗格的老英文史。此外他差不多和一切文化人一樣,搓搓牌;一本一本地讀著單薄的武俠小說。另外還傳說他是個好漁色的人……」(2:8)。但怎想到,這麼一個混一天是一天的老教授,在他的青年時期,竟然還是個「熱情家」哩,「翻譯過普希金、蕭伯納和高斯華綏的作品」(2:8),而且像五四前後眾多留學日本的熱血青年一樣,在祖國遭到危難時,毅然歸國。趙公應也是那大時代男兒之一,「回到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義,搞蕭伯納的費邊社」(2:22)。

陳映真的小說人物誠然都是虛構的,但他們從來沒有跳出過歷史,不但沒有,還都盡力緣歷史而行。因此,這篇小說寫於1964年,而小說裡的趙公又「將近60」,那麼我們是可以推測趙公生於1905年左右。而趙公「回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義,搞蕭伯納的費邊社」之時,應該是在1931、32年間,當是時,由於日寇相繼發動九一八與一二八事變,很多留學日本的學子棄學歸國,造成了所謂中國第一批留學生回國熱潮。這時的趙公26、7歲,滿懷淑世熱情(雖然私德不稱,遺棄了一個叫做節子的女人於日本),投入知識份子的改革運動。

失去言動空間只有混吃等死

我們從「人道主義」與「費邊社」來推測,年輕的趙公應該是一個也關心社會改革與社會正義的「自由主義者」,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是一個中間偏左的知識份子。話說回來,彼時的中國自由主義者似乎也少有只關心政治自由或是政治人權的那種自由主義。這樣一個相對開明、進步的知識份子,49年左右來到台灣,在極右的、威權的、「道統的」國民黨統治下,顯然失去了任何言動的空間,從而只有過著一個虛無頹唐混吃等死的人生,拿著發黃的授課講義誤他人子弟,捧著單薄的武俠小說殺自家時間……。

我們幾乎可以確信,趙公的墮落的、虛無的人生的後頭隱藏著對國民黨的厭憎。小說後頭,這個趙公得了老人痴呆,進了精神病院,死了,同仁清理他的宿舍時,「才發現他的臥室貼滿了各色各樣的裸體照片,大約都是西方的胴體,間或也有日本的。幾張極好的字畫便掛在這些散佈的裸畫之間,形成某種趣味」(2:24)。

小說關於趙公的這幾筆勾勒,隱藏著作者對六○年代國民黨統治的批判,以及對它之下的知識份子精神與人格狀態的悲歎。六○年代,國民黨政權在美蘇的冷戰對抗大體制下,以及美國支持的兩岸分斷體制下,所進行的威權統治,以及對思想文化的控制,使得本來還懷抱著某種理想的知識份子(或「文化人」)為之頹唐隳墮;「知識份子」不能有思想,「文化人」不能有異見,所餘者,麻將、武俠、字畫,與東西洋裸畫也。

左翼男性主體的懺悔自省

趙公不但遺失了對未來的希望與對知識的熱情,也一併丟卻了主體所以立的文化根本,包括道德與審美。他將「幾張極好的字畫」混雜在裸畫之間,不就是魚目混珠泥沙俱下的表徵嗎?對趙公及他同時代知識份子同儕的萎靡疲蔽,作者是哀矜的,但同時,也隱藏著自指之意。這個「自指性」是比較難察覺的,因為讀者很容易被作者所誤導,不免先入為主地以年輕的「陳老師」為陳映真的某種自況,而忽略了一種可能:衰老的、墮落的趙公反而更與作者當時對他的「左翼男性主體」的一種深刻的身心存在狀況的不真實,與對墮落的頹廢的引誘的懺悔自省,反而更有某種內在聯繫。註三

比起年輕的、應是本省籍的陳老師,趙公的悲哀還多了一個因兩岸分斷而來的與故土親人的永離之痛。綠鳥讓趙公落寞地想起了「多異山奇峰」的故鄉,想起禽類「成群比翼地飛過一片野墓的情景」(2:8)。當年輕的陳老師僅僅是在長者跟前富文采狀地,以「很遙遠的、又很熟悉的聲音」來描述綠鳥啼囀時,趙公卻陷入了無邊愁思,聯想到泰尼遜詩句裡的「call」,並體會為「死亡和絕望的呼喚」(2:10)。苦楚的趙公,抽著板煙,『「叭、叭」地把口水吐在地板上』,好似竭力「吐著他的苦楚」。他說:

十幾二十年來,我才真切的知道這個call,那硬是一種招喚哩!像在逐漸乾涸的池塘的魚們,雖還熱烈地鼓著鰓,翕著口,卻是一刻刻靠近死滅和腐朽!(2;10)

心腸久已枯槁乾癟的他,在目睹了季公喪妻的嚎慟時,反瞥到自己的失情失德,而由衷地發出崇敬之言:「能那樣的號泣,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2:22)。對著年輕的陳老師,趙公的罪感與恥感竟然潰堤,傾洩而出他壓抑平生的陰損往事:

「我有過兩個妻子,卻全被我糟蹋了。一個是家裡為我娶的,我從沒理過伊,叫伊死死地守了一輩子活寡。一個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遺棄了的,一個叫做節子的女人。」

我俯首不能語。

「我當時還滿腦子新思想,」他冷笑了起來:「回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義,搞蕭伯納的費邊社。無恥!」

「趙公!」我說。

他霍然而起,說:

「無恥啊!」

便走了。(2:22)

趙公是一心殘志廢的絕望之人,只看到罪與死,那麼,他從綠鳥的啼囀聲中,當然也只能聽到「死亡和絕望的呼喚」。(未完待續)

*

本文作者於2010年7月20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口頭發表本文,謝謝多位與會者的討論,對論文的修改有一定幫助。

註一:本文所使用的版本是《陳映真小說集》1-6,台北:洪範,2001。本文標記引述來源於引文之後;(2:2)表示第2集第2頁。

註二:我之前在書寫〈悽慘的無言的嘴〉的評論時,已指出該小說有一種愛倫‧坡況味,而這篇似乎更是。我猜測此時的陳映真可能有一段嗜讀坡的經驗;而事實上坡在這篇小說中也真被提到了(2:12)。

註三:請參考趙剛〈頡頏於星空與大地之間:左翼青年陳映真對理想主義與性/兩性問題的反思〉,《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78期,2010年6月,第47-114頁。

文章來源: 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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