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善繼
一．二零一零．十．十四．「妖受甜」
想要在紅綠燈頻繁閃爍的十字路口任何一點擺攤，難如登天。道路標線紅色黃色嚴陣以待，明眼人一目了然，膽敢冒犯的或情非得已的，在交警開出罰單或拖吊前辦好事，逃之夭夭算賺到。
一台堆滿蜜白柚的發財車，停在婦幼醫院西側對角南昌街的號誌燈桿下，車頭朝北右側前後車輪大大方方壓在路面的紅色標線上，距離黃昏下班的尖峰尚早吧。
兩個合夥人，一個坐在柚子堆上，另一晃悠在車旁。蜜白柚哪裡的？直覺應是泰國進口的，但堆在車上柚子的個頭並沒那麼大，斗六產的，我問晃悠的，他回答。半信我半疑。中秋前，斗六友人剛寄了一箱原生種文旦來賀節，外形老模老樣，若這一車的產地真是斗六，恐怕從境外移植？
車篷後沿的鐵條架，懸著一塊白底紅字的壓克力牌子，我便是被它遠遠的吸引而朝它走了近來。3個紅字「妖受甜」，這一車柚子，只準備賣給能將3個字自行翻譯成閩南語的購買者？「妖受甜」，閩南語是極甜，甜得讓人超乎預料難以置信之意。但這3字也只是擬音詞，使用閩南語生活的人一瞥即心領神會。噱頭無奇不有，經商無詐不有，甜度應到達幾度才夠得上「妖受甜」，需要請教種果專家。兩個合夥人毫不例外，宰了兩枚柚子，放在顧客伸手可及之處，我試了一口，水分甜度合格，但仍然無從確認，是否已經達到三個紅字「妖受甜」的程度。抬頭望望壓克力板，它靜靜的彷彿無奈，而非完全無動於衷。
這幾年時興教改，紅紅火火，此刻如果恰巧某位執「母語」教鞭的先生路過，伊大概可以為我解惑。「國語日報社」就在羅斯福路口，等會兒繞去請教他們的專家，壓克力板上的三個字，會不會是火星文。
我約略知悉普通話裡的「夭壽」，一種解釋是：未成年而死，泛指未滿40歲而死亡，它的閩南方言拼音「y?osiu」。賣柚子的合夥人由此轉借，「夭壽」避諱不吉祥，調皮換成「妖受」，小謔博君一粲，大雅無傷，比起廟堂上白晝偷天換日，夜裡瞞天過海的行徑，這一塊壓克力板竟透著淡淡的欺罔的可愛。
母語教學也許有必要聊備一格，但教學材料與教學方法，好像各種號筒隨意吹噓各自定的調，百家齊鳴熱鬧非凡，生活的方言在尋常的生活中閒置而鈍化，生活的方言從生活組成部分句句剝離，閩南移民使用的閩南方言漸漸失傳，別慌別慌，漳州、泉州、廈門等等閩南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使用，閩南人年年歲歲總在生活著呀！
一位擅寫台語詩的台灣詩人，受邀至廈門出席一樁文學會議，台灣詩人抵廈期間，恍然發現周遭人人也全都使用「台語」與他對話，台語原非台灣一地獨善的話語，啊，怎麼會是這樣。詩人的觸動，聞後令人鼻酸。我幾些癖好此道的詩友，，他們寫這一類型的詩與詩後的附註，往往把我推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
麻煩晃悠的幫忙挑選兩個，電子秤顯示146元，另一個立牌上面寫著兩粒100，晃悠的指指近旁不起眼的一籃，障眼法，籃子裡的才是。發財車流動的攤販，搞不好自己瞎挑，「妖受甜」的或然率比較高，提在手上兩粒剝好皮的蜜白柚，我開始對他們懷疑起來。
二．二零一零．十．十四．「丁客」極樂
坐在候診廳的座位上，與女婿一道聽見了護士的廣播呼邀，「施舜耘的家屬……」，一前一後走進門診室，主治醫師撩開垂掛及地的布幔，讓我們陪看孕婦懷胎四月，例行產檢的超音波掃瞄。
真忘了帶一份《小耘周歲》的影本送給大夫。當年來我家報戶口的那名女嬰，如今躺在婦科門診的床上，過完這個冬季明春伊將要正式晉階升格成為媽媽。大夫說伊不是高齡產婦，還差一個月就不算是。熒屏上，不甚清晰的影像，在溫暖滋潤黑暗無邊的子宮中，急促的蠕動著。母體的臍帶，使人類得以代代相索相連。
台灣在新殖民主霸佔訛詐下，度過相對承平的長日。資產者階級「丁客」的薰風不知不覺，也從上國飄飄然往這廂吹拂，雙薪不育庶乎極樂。「丁客」絕非只是一般的氣體，所得高吃好鬥相報，所得低冇魚蝦嘛好，它是劃時代的主潮，無論有婚姻登記或沒有婚姻登記都請來弄潮；女同志、男同志或混搭的同志都齊來弄潮。少子化別擔心，不會造成明日社會發展的隘道。
台灣的「丁客」類歸中產階級，權充社會基盤的中產階級到底經不經得起科學的階級分析。
老朽的一支草一點露。老朽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朽的統統退後。
1919年11月，魯迅在《新青年》月刊上發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90年之後，「丁客」族是比起90年前的新青年，還要更新絕新的青年，男「丁客」完全可以合理避開不讀這篇文章，閃得遠遠，男「丁客」中沒有那一個會成為父親，可愛的寵物估計也難叫出一聲「爸爸」。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一段，兩度重複在魯迅上述文中，魯迅的凝重，魯迅的塊壘，化魯迅為烏有……。
三．二零一零．九．二十．藍領詩人
21年沒有親眼見到阿藍，這中間我沒來過香港，他也不曾去過台灣。2007年，差事劇團赴港演出，阿藍托鍾喬帶給我，他與馬若攜手合出的詩集《兩種習作在交流／籽實文庫15》。零時已過，夜雨濃稠，阿藍樂滋滋毫無睡意，下完工急急奔抵我投宿於荃灣的旅店。
阿藍是香港稀有的藍領詩人。生於1946，小學4年級輟學後走入社會底層的生活，他的詩真實映照了弱勢社群的全景。
阿藍講粵語，我講普通話，各說各的，他邊講邊在紙上寫寫，輔助我理解他的語意。他在紙上如是寫著：「香港寫詩是悲劇／商業蓋過一切／詩人一個個消失／因社會現實淹沒他們／病、窮、家人誤解等等／可以令一個藝術家失落去世／只有無奈堅持寫下去／有血有汗／香港的詩人想寫勞動界，但缺少想像力／所以詩寫得枯／……」
道別時，他留下一首詩的手稿給我。
不想員工交流的工廠
─富士康集團員工自殺時事
詩／鄧阿藍
一．
現代感自輪廓展現
廠房投下陰影濃濃
擴大遮蓋暗天的光線
巨影逐漸化入黑夜
宿舍旁一個個員工夢行
半夜仍急急不停做著
裝配零件的動作
壁上黑影似監視的線長
裝配員肩並肩
只聽到日間工具碰撞的響聲
沈默地不敢談話
彷彿工廠的高牆隔在中間
大廠大門外兩旁
遍植色彩調和的花草樹木
二．
工作間瀰漫著科技設備的氣氛
生產線不斷催促運作
耐用的電腦器具排列整齊
很多人腦卻迷迷糊糊
恍如手機損耗過度
發出極弱的電力信號
夢境積累疲勞
夢遊到製成品倉庫後面
沈重的石塊
黑洞洞中有人用力揭起
廠內爛地的缺口
若咽喉長滿乾苔
十幾個男女工人睡眼迷離
跳入埋藏很久的古井去
曾經封閉年月井道狹窄
他們依然不想交談
只忙於重複機械一樣的手勢
一同無言墮向
自古在管道裡形成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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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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